直面“恶”与黑暗

“那些我们不愿正视的部分,不正是我们自身的阴影(underground)吗?” 《地下》

初读《刺杀骑士团长》,感觉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村上味道。无论是话痨的神秘少女,还是沉迷爵士乐和威士忌的男主人公,都已然成为了村上作品里的经典符号。再加上是熟悉的林少华译本,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既视感。当然,也不可能尽于此。

逃避的旅途

在这部作品里,村上久违之后再次回归了第一人称式的叙述方式。小说的主人公“我”是一名36岁的职业画家,一直过着静如明镜的平常生活,直到妻子突然提出离婚的要求,如同巨石一般坠入平静的水面,掀起了人生的巨浪。万思不得其解的“我”愤然驱车离家在外游荡了一个半月,而后应好友雨田政彦之邀,住进小田原郊外山间其父——日本画大师雨田具彦的旧居兼画室,希望能通过环境的改变调整心情。

当“我”回首自己前半程的人生,想起自己风景画的初心不再,却要靠着肖像画的天赋而得以谋生,于是毅然辞掉后者的工作,一边在山下的绘画班执教,一边感受着大师的居所重拾梦想。然而,由妻子离开带来的震荡余波还在继续。在“我”搬进那栋房子后不久,便意外在阁楼发现了一幅雨田具彦不为世人所知的大师级作品,《刺杀骑士团长》。

这幅画是书名的来源,也是之后一切神秘事件的开端。而后,夜半寂寥的钟声,杂林中神秘的地洞,游转于时间的人物“理念”,村上再一次挥洒他充满想象力的笔触,将显性的理念融于流变的隐喻。但是,借用《1Q84》中的一句话——“无论眼前的世界如何变化,埋藏的真相是不变的。”来说,这些精致的人为创造物只是假象而已,细心包裹于其中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。真相是什么?这要从书中最重要的五幅绘画入手。

关于五幅风格各异的油画

第一幅是免色涉的肖像画。免色住在雨田家对面山顶上的豪宅,白色墙体,蓝色玻璃幕墙。他多金而神秘,却意外地信任“我”这个陌生人。关于这幅肖像画,主人公自述道:“说不定,那里面偶然描绘了免色自身不愿意承认的某些消极要素”,而后也印证了这一点。

第二幅是秋川真理惠的肖像画。秋川真理惠是绘画班上的学生,也是免色可能的“私生女”。免色拜托“我”借着肖像画的名义接触这个女孩,然而并非是为了澄清关系,只是“一种关心”。就连主人公自己也说:“保护真理惠免受那个什么之害的衣帽间中那套衣服,是她去世的母亲单身时代穿用的这一事实,如果可能,我很想告诉她。但我没能把这点告诉真理惠。我没有那样的权利。骑士团长应该也没有这个权利。手中有这个权利的,这个世界上恐怕只免色一个人。而免色基本不至于行使这个权利。我们将分别抱着不能挑明的秘密活着。”不知是否称得上可惜的是,这幅画最终没并有完成。

第三幅是《杂木林中的洞》。“我”循着无止尽的铃声找到了这个神秘的地洞,却不料将一些“未知”的东西释放于世间。在我营救秋川真理惠的过程中,“我”回到了年少时和妹妹一起玩耍的溶洞,通道深邃而狭窄。也正是在这时,“我”终于克服了由妹妹的死亡所带来的阴影,由异界回到杂木林的地洞中。免色及时出现救出了“我”,这个地洞最终也被封闭。它的存在,仿佛是一个源于某端的出口,为了“让百孔千疮的东西浮上水面,任何人都枉费心机。”

第四幅是《刺杀骑士团长》。这是一幅典型的日本画,具体描绘了飞鸟时期的人物和歌剧《唐璜》的场面。村上对画作的描写之细,以至于任何读者在实际读到的时候,都会仿佛亲眼目睹。“我”对于这幅画的来历颇感惊奇,第一是雨田具彦大部分的作品都是温柔清新的山水,而这一幅这是赤裸裸的血腥与暴力;第二是这幅画从未现身于世人眼前,如今更是被仔细封存于废弃的阁楼之上。这种种的疑点最终引出了雨田具彦不为人知的早年经历:原来,年轻的雨田具彦目睹了弱小的奥地利被德国吞并,参与地下组织试图刺杀纳粹高官,却遭遇了全团覆灭,心爱的女人也因此丧命,仅剩他独活并回到日本,余生不得不对于这段历史闭口不谈;关系甚好的弟弟雨田继彦作为音乐系在校学生,却阴差阳错被征兵送往中国战场,亲身经历了南京大屠杀,战后始终无法释然,最终自杀身亡。而为了救出失踪的秋川真理惠,“我”依照骑士团长的指示,像画中所绘那样用刀杀死了身为一种理念而非真身的骑士团长,却切实感受到了屠戮生命所带来的心理重负。

最后一幅是《开白色斯巴鲁森林的男人》。这名男子是“我”在漫游途中偶遇的陌生人,甚至无法确定那人是否实际存在。这幅画虽然没有完成,但其中隐藏的某些元素让“我”感到胆寒。这些元素就是“恶”。村上在“3·11”事件以后,作品中的“恶”不再是天边乌云一般的存在,而是更加抽象却近在咫尺的“画作”。虽然村上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讲述只占了极小篇幅,但他展现的,已经超脱于对于单一暴力事件的观点,而是“暴力”这一贯穿于人类历史,糅杂着各种政治因素、环境因素和人性因素的词汇背后所汇聚而成的那个黑洞。用文中的话来说就是——“暴力古来有之,我们所得见的却往往只是在暴力以毁灭性力量席卷、摧毁所及之处之后残留的边缘碎片,而真正的内核是连光都被吸入、消灭、根本无法定义和碰触的塌缩的永恒黑暗。”

重要的真相,不重要的真相

回到前面的问题,这个故事的“真相”究竟是什么?大概就是直面并穿透黑暗的勇气罢。到了全书的末尾,“我”终于能够直面妹妹的死去,直面妻子的离开,脱离“开白色斯巴鲁森林的男人”。然而黑暗是不会消失的,因此才会有无面人找上门来。那么,现实生活中的我们,究竟又能有多大的勇气去直面任何的“恶”与黑暗呢?也许我们大可能够怪罪于那些前人铸下的高墙。“墙本来是为保护人建造的,为了保护人不受外敌和风雨的侵袭。但它有时候也用于关押人。坚固的高墙让关在里面的人变得无力,在视觉上、精神上。以此为目的建造的墙也是有的。” 但村上作为一个诚恳的写作者,所希望的,不过是世人能够打破造成障碍的墙,到墙的那边去消除潜藏在自身的恶;而对具体“墙”和“恶”的解读,则交给读者自身就好,无需多言。

参考资料:
村上春树:一种尚未过期的毒 @默音 链接